第十五章魔神下光雨落尽,商略缓缓睁开眼。另一种强大力量伴随着另一种道路的可能性,被注入他的体内,甚而填平了他的旧伤——过往,每当他使用精神力,都会产生濒死错觉;可现在,他行过那幽谷却不怕遭害,因他心中落英缤纷火炬高举。意识彻底归位,他发觉自己躺在丹柯怀中。他低头注视自己,哑声道:“您打赢了一场艰难的仗,现在您是我们的新世尊了。”商略微笑,“是的,所以你自由了。”“若我真是自由的,请您让我继续追随您。”“你有十六岁吗?”他急迫道:“没有,但……”商略莞尔一笑,慢慢撑坐起身,承重部位传来钝痛,他才想起手臂受伤了。意识到这点后,疼痛立即加剧了,他咬紧双唇,努力调整呼吸。“你无须向我证明你是多么优秀的战士,因我已亲眼目睹,但如果你想为我继续工作,必须达成一些条件。首先,我要求你进行身体治疗;等到完全康复后,你需要前往商家,完成为期三年的学习。”商家学堂自然也不是什么乐园,但好歹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三餐一宿上学下课,好过打打杀杀命悬一线。不过丹柯似乎以为商家是何等严苛试炼之地,眼里反而燃起坚定的火苗。商略在心中暗叹,换作以前的他,只会忙着声明自己绝不打算成为丹柯的新主人——却不曾注意到眼前雌虫已如风中残烛,此刻放他自由,无异于让他自杀。和亚伯特在一起后,他的世界不再只有自己。从看见亚伯特开始,他才真正看见了雌虫。“世尊,我相信商家定会通过严格训练使我派上更多用场,但在我离开前,想请求您尽快接收盗火教势力。身负“心香一瓣”,您已是毫无悬念的新教主,但盗火教内部争权夺利,大长老们架空世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丹柯将视线投向过山车,商略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妙光的尸体。他的尸体被端正地放于座椅上,双目已被合上,微微仰起头,因为不再做狰狞表情,五官便松懈了下来,像个在放假回家的列车上熟睡的中学生。“他……”丹柯的眼里蒙着一层忧伤。“为了保证血统不被稀释,历代世尊必须与自己的兄父交媾,直到培育出下一个能承纳道祖精神特质的S级雄虫继任者。妙光的疯癫和畸形,或多或少由乱伦导致。一代代世尊死后,肉体被制成提升雌虫等级的秘药,灵魂被永远囚锁于虚无中——妙光因此终日活在极度恐惧中。这些年来,他不惜一切代价,试图找到一个能与他互换命运的雄虫。世尊,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他辩解,只是想令您知晓,这使命虽然荣光,也无比艰巨。不过……”丹柯微笑了一下,“如果点燃革命的箴言为真,那么这一切的苦难,都将在您手上终结。”商略一眨不眨地听着,不时擦去额头热汗,不知为何,气温又升高了,热浪蒸腾,简直让人无法呼吸。他苦涩地想:这么一比,我竟一直活在天堂了,不仅身心健康,更不用去操亲爹。脑海中划过迦蓝那垂眸微笑、仿佛有着无尽耐心的面容,这一回商略的观感更为复杂——是否只有疯狂和冷酷到这种程度的理想主义者,才能真正贯彻理想?在这个资格与血统挂钩的叙事中,继承者的堕落是必然,所以他仅将他们当作中转自身能力的容器,当这能力被移交给下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他们的使命也就终止了。从历史角度,这场跨越千年的接力是多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对他的后代又是多么残忍啊!“还有一件事,我认为有义务告诉您,是关于亚……”一线灼热擦过商略面颊,紧接着是皮肉被穿透时的沉闷“噗嗤“声。丹柯的胸口爆出血花,细密的血珠喷溅到商略的脸上、手上……温热而黏腻。这一回不是麻醉枪,而是货真价实的子弹。商略眼睁睁看着丹柯倒下,犹然无法反应过来,但听到背后脚步声后,他不假思索地将他挡在身后,慌乱中仓促道:“不!!!不要杀他!他不会伤害我!”亚伯特从平台边缘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闻言又站定了。他的目光静静的,若非夜风吹拂染血又结痂的银发,看起来几如一座没有生命气息的石像。见他没有更多行动,商略来不及解释更多,立即转身查看丹柯的情形。是哪边胸膛中弹了?左侧。那渗出鲜红血迹的地方,是心脏的位置么?商略的心沉了下去,就算他没有任何医学常识,也看得出丹柯的生命在急速消散。他能信手平定任何精神暴乱,却对如何挽回肉体的崩坏一无所知,他拽起一截袖口,按住丹柯的胸口,立即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亚伯特,“能救救他么?亚伯特漠然摇头。商略大脑一片空白,梦话般喃喃:“好的……”浸在血泊里的的手被轻轻碰了碰,他表情空洞地转过头。丹柯贪婪地看向他,灼热的疼痛感在体内蔓延,他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临死前,他想竭力记住他的样子。视线彻底模糊前,他将头转向亚伯特——多么熟悉的容颜啊!偏灰的皮肤是塞勒涅矿区的辐射产物;一头银发则是“换髓”的后遗症;日环般灼烧的眼睛,与他一样闪烁着久远的仇恨。他们同为法外之地的孩子,他和他,他们……被土豆花包围的铝制平房里,一代代儿童拿起枪,他们对着同一个靶子叩响板机,学会如何一击毙命。这些年来,他立誓献身道祖迦蓝的平等教义,却屡屡沦为一把屠杀同胞的刀,今天才第一次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马上却又要死了,死在和他同种手法的子弹下,仿若命运的循环。这么想着,他本已涣散的神经再一次被触动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要为商略做一件事。他濒死的体内再次迸发出力量,他飞快抬起枪,扣下冰凉板机,冲亚伯特的方向射击。他要为商略杀了他。他比谁都更知道,那地方能养出什么样的恶魔。砰——第二发子弹依旧来自亚伯特。“请让我为您包扎。”亚伯特沉沉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商略身上,声音听起来很担忧,“您的手臂……”商略微微摇头,踉跄起身,一步步退后。他感到异常愤怒,却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亚伯特观察着商略的反应,等待一场盛怒的问责。但眼看商略离他越来越远,他仍感到咬噬心脏的剧痛。他的雄主曾一次次主动走向他,这一回却是刻意拉开距离,而他已经无法忍受任何疏离。心火灼烧,他的双眸再度泛起血色,不由自主迈开步伐……没错,他要把他抓回来,彻底禁锢于怀中……无论是被绑架还是主动离开,他都不允许。但最终,还是他主动停下,一字一字地冷峻道:“不要再后退了。”平台并不大,再退商略就要掉下去了。“你是故意杀了丹柯的。”商略轻声问,“你不想让他说出你的秘密,其实我已经猜到了……”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十万人以上的聚落,又不被覆盖全球的监视器发觉?倘若那地方根本不在地球呢?盗火教发源于月球地下城,亚伯特的故乡。铁锁噼啪拍打着岩壁,亚伯特古怪地笑了笑,他突然道:“比起我,你更喜欢他。”商略蹙起眉头,不悦于亚伯特仍纠缠于这种……争风吃醋,他轻轻道:“我搞不懂你……这是你转移话题的方式么?”“你觉得我在故意打感情牌。”亚伯特的语气丧失了所有起伏,听起来冷淡又乏味。商略心头立即涌起一阵懊悔,他下意识想道歉,又被怒气压住了。现在他能隐约抓住那怒气的冰冷本质了——亚伯特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杀了其他雌虫,没有一丝歉意乃至任何解释。他不仅愤怒于一条生命的轻易逝去,也愤怒于亚伯特竟敢公然愚弄他,那是一种自身权力被冒犯的不悦,这次他试着不再回避它。他不仅是一个享有特权的雄虫,更是一个发自骨子里的人类,他不想再对自己受到的伤害假装迟钝了。他不想开口闭口就是民族、大义、复兴,却对自己的尊严浑不在意、对身边的受害者无动于衷。“你讨厌我。”亚伯特固执地再一次重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没说过。”亚伯特充耳不闻,“正是您厌恶的那部分使我活了下来,所以我不在乎。”他本该采取更为示弱的策略,他可以告诉他,他被掳走后,自己太过担忧,以至于丧失理智。他知道商略吃那一套,商略同情雌虫的生理缺陷。但他此时被一种自暴自弃的疯狂控制——他迟早会暴露冷酷本性和残忍手段,而商路则会厌恶他、恨他、再也不想见到他。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那一天注定到来,与其徒劳无功地遮掩,不如早点结束这该死的过家家游戏——他从来不习惯坐以待毙,如果要结束,就由他主动结束。商略依然执着于自己那逻辑自成一体的辩论:“难道你希望活在一个只有心狠手辣才能活下去的世界么?如果是这样,新世界岂不是全是罪人和刽子……”一阵疾风忽起,卷起几点细碎火星,从商略眼前飘过。哪来的火?他低下头,眯起近视的眼。整个游乐场已沦为火海,橙红光芒照亮夜空,他们白日经行的一切都被烈火吞噬,在黑烟中扭曲变形。摩天轮像一头燃烧的巨兽,不堪重负地掉落木梁,直至轰然倒下。他茫然自失地凝望着眼前的光景,头脑被强烈的视觉冲击搅得发痛,耳边也跟着嗡嗡刺响。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万事万物在火中融化,仿佛某种描绘地狱的宗教壁画;一切又是那么真实,而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在一场若有知也无知的醉梦中,迟迟不肯醒来。又一阵热浪扑来,商略眼前发黑,身子跟着晃了晃,尽管最终稳住了,但他的心似乎已经朝大地飞坠。亚伯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单枪匹马的他如何摆脱无穷无尽的雌虫?大火焚尽了阻碍,指明那被守护的珍宝,哪怕无数人为此死去,亚伯特也要重新找回商略。明明隔得尚远,可商略再一次闻到了人肉被烧焦的气味,他弯下腰,不住干呕,痉挛的双手紧紧抓胸口衣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亚伯特低低一笑,然后那笑声越演越烈,近乎凄越,仿佛一头负伤的野兽,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来本就并非为了和平,而是要这世上起刀兵。”烈风火海之间,亚伯特傲然宣布。商略慢慢直起身,安静地回视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他的眼镜又丢了,其实看不清亚伯特此时的神情,不过没关系,他想,他已看清了他渴望破坏、颠覆乃至毁灭的本质。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旧有的一切彻底焚尽,重写整个世界的秩序。但这样的人,万万不可为王。商略冷静评估着,心中泛起一丝惆怅。属于他的约会结束了。那些身的燥热,心的悸动,日思夜想的少年情愫,都让位于商氏家主、第七圣子与那作为人王的使命。商略向他走去,直到能看清他紧抿的双唇、看清他因咬紧牙关而越发锐利的下颌、看清他脏雪般的灰色眼睛、看清他褪色大半的染发。他隐隐想起一些白日发生的庆典,可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商略终于停下脚步。火星在身边淅沥飘落,一闪一闪的红雪,静静穿过他们的命运,商略开口:声音有些空茫,“跪下。”亚伯特眼中闪过奇异笑意,在这失控又混乱的局面里,他终于又抓住了某种确定性。最糟糕的情形得到应验,他反而感到安心——死心何尝不是安心?既然商略和其他雄虫一样,那么他也可以……解脱了。他已剔除唯一的软肋,重新变得刀枪不入。至于那残留的空洞和刺痛,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代价。“遵命,我的殿下。”他单膝跪地,亲吻商略的手背,恭恭敬敬行了雌侍礼,再挺直脊背时,却像一柄利剑,散发出冷冷的寒芒,将所有柔情重新冻结。“我要你。”商略说,他不能放任他永远点燃战火,“我答应你的求婚;我的条件是,无论发生什么,你不可动商家,至于其他的……在夺取天下之后,我亲自与你一较高下,成王败寇,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