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约会上又通宵了。失业三天后,作息彻底没救了。早上七点,商略漂浮在洗手间镜子前,奋力梳平乱翘的头发。无论是满眼血丝、浓重黑眼圈还是耷拉的眼皮,都看不出一丝即将赶赴约会的欣悦,只有一大团因缺乏睡眠而凝结成实体的怨灵。不过吃了一大碗鲜虾馄饨后,这具干尸就从里到外地充实了起来,甚至冒出了诸如“如此美好的清晨阳光,我辈年轻人真该好好珍惜啊!”的老气横秋感慨。珍惜时光的年轻人接下来因临出门前找不到光脑最终发现落在马桶水箱上、忘带COS装备又慌慌张张折返、坐反地铁十五站才发现的三重打击而险些迟到。为什么是险些?因为对自己的不靠谱程度早有预料,商略足足留出了一小时的缓冲余裕,没想到也只是刚刚够用而已。“虽然在战术构想上出神入化,一旦涉足统筹后勤等实务,可以轻描淡写地将我军拖入深渊。”——如此冷酷的评价来自亲父。若是由仆从帮忙收拾再搭乘专车前往目的地,绝对不会遭遇以上一系列问题,但商略不希望这么快就滑入特权带来的便捷中,所以虽然抓狂,仍然像过去许多年那样,一个人团团乱转嘟嘟囔囔地搞定了。他卡着点冲进正确的班次,找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刚刚喘匀了气,一阵焦虑猛然袭来,他又开始埋怨自己干嘛没事找事干。不来赴约的话,自己此刻大概正躺在床上读一本恬静的书。离加帕莱广场还有几站时,上车乘客的头发颜色越来越奇怪。商略也掏出眼镜戴上。这次他扮演的是个叫飞镜的天才黑客,日常总是穿件灰色的兜帽卫衣。因为一眼可见的低廉扮演成本,所以这两年又有“飞镜满地跑,萨克多如狗”的漫展段子。飞镜最大的人设特征是一架镀银的环绕式头显眼镜。商略正谨慎地对照说明书一步步将全息虚拟状态调到可以与现实环境交互的AR模式,坐在旁边的讨厌小鬼重重一拍他的传感器,本来就晕3D的商略差点因为剧烈晃动的视野而吐出来。“我靠叔叔你这个眼镜好高级啊!键居然能摁!”因为这台是被电影借鉴外形的原型机……还有……叔叔是怎么回事?下了车更热闹,站台上全是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一个扮成树精的雌虫被卡在出口闸机,排在他后面的商略立即帮着解开藤蔓。眼看人流堵塞,商略还是笨手笨脚半天捋不清,那个一直甜甜说着“谢谢大哥哥”的少年都装不下去了,一把扯断打结的部位,头也不回地走掉了。遥遥看见摩天轮和过山车,总算毫无悬念地找到了游乐园检票处。一大早已经排出几百米长的队伍,大多是出双入对的“情侣”,以D级雄虫和B级雌虫、E级雄虫和C级雌虫的搭配为主。这是虫族社会小市民阶级的基本盘,作为供养者的军雌付得起相对高昂的门票,组织一场有新意的约会。因为亚伯特已通过充值成为尊贵的VIP用户,所以商略径直走向队伍最前头。刻意收敛气息的他经过时,根本没谁多看他一眼。雌虫靠犁鼻器感知雄虫的信息素,越是强大的雄虫,气味越是浓烈。淡如白开水的商略在F级雄虫里也排倒数。一路走来,他满怀兴味地鉴赏了近年来的人气TOP角色。飞镜自然不用说,精灵王菲安诺和花滑冠军利亚都是大热门,还有几个他完全认不出的新晋网红,然而仍然没人能撼动“永恒的0皇”的宝座。凌音是第三圣子的艺名,养成系的他从十一岁出道起就蝉联人气榜榜首,歌声甜美空灵,配合精神特质有轻度致幻效果。伴随着耳熟能详的伴奏,好几个戴着水色假发的雄虫正在现场直播宅舞,“在神明庇佑的天空下,我们手牵着手向着梦想前进……耶!!!”“耶……”商略刚刚有气无力地给前队友打了一句Call,就被迎面拦住,“这位美少年,有没有兴趣签约橙子娱乐,出道成为大明星啊!”面对如此无耻的谎言,他干脆拒绝了,星探还不死心,围着他打转,商略快步甩掉,又猛地止住。虽然已经避免太过明显地扭头张望,他头顶的触角却像天线般立起,直直指向左边。他感觉到了亚伯特。雄虫依靠头顶触须接收雌虫的化学信号,一般感知范围为1~15米的“圆”;受自身精神力的影响,低等级雄虫无法感知高等级雌虫。受到那夜空中升起闪光弹般强大冲击力的,或许只有自己。商略慢吞吞转过身,努力使自己举止自然。因为对方那出众的姿容,眼前的一幕很像电影拍摄手法。恍然间,周围人群都模糊成往来残影,唯有亚伯特独自站定于世界中央,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那头桀骜不驯的的头发软垂了下来,从铁灰染成银白,头顶又立起两只硕大狼耳。他的五官立体完美犹如游戏建模,即便顶着浓重的特效妆容也毫无违和感,但当一丝微笑浮现,难以琢磨的深微神情远非夸大喜怒哀乐的3D角色所能及的。亚伯特右手抚胸,没有大张旗鼓地欠身,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商略情不自禁回以一笑。尽管一直凝视着他的面容,直到亚伯特走近,商略才反应过来,亚伯特扮演的正是“萨克多如狗”的狼人杀手萨克。明明已经挑选了最大尺码,黑色战术服仍然紧裹着他精壮的肉体,双腿结实匀称,腰身紧窄有力,裆部一大包……商略双颊隐隐发热,移开视线,却又看见一条黑色皮带正托住他鼓鼓的胸肌,是枪带,但不仅是装饰品,他一定佩戴了高杀伤性枪械。换做平时,商略或许会有闲心猜测一下型号,他对枪械也算有些兴趣,但此时他紧盯着亚伯特的胸膛,大脑内存全部用来分析另一件事了——他觉得亚伯特一定贴了特训时常见的防磨乳贴,否则这种紧身衣一定会……他含蓄地垂下眼睫,哪儿都不去看了。一个陌生雌虫凑近亚伯特,说了句什么。亚伯特笑了,似乎为什么事而感到有趣。商略仿佛仍能感到他柔和低笑时拂过皮肤的气息,激起情欲启蒙的混乱余韵。他用力眨了眨眼,希望就此眨掉不合时宜的念头“你们刚才说了什么?”亚伯特走近时,商略率先发问,刻意营造一种老友般的爽朗氛围,以冲散他们正在约会的性缘实质。“他问我增高垫在哪里买的。”“啊?”怎么会这样?让自己目不转睫的英姿,在别人眼中竟只剩个子高这一特点么?这一刻,商略感到了微微动摇,倒不是怀疑自己丧失了客观性,只是震撼于关注重心的偏移。“对了,我这么提问,你会感到压迫么?”商略问。初级标记已对雌虫有一定的制约力,虽然不至于到达无条件服从主人命令的程度,但“有问必答”是最基本的礼仪。“前一个问题并无强制性,眼下这个问题必须作答。”亚伯特微笑,抬手虚虚环住商略,为他挡开入园后拥挤的人群。等商略低头思索时,他才投以隐含探究的目光。商略很快想清楚了原理。第一个问题只是打趣,算不上多么重要;第二个问题则攸关雄主的生命安全——倘若一只雌虫佯装被掌控,却又包藏祸心的话,契约本身都会丧失效力。商略读过很多关于“雌雄定契”的论文,但那并非精准的法律条款,而是因虫而异的模糊论述。此时基于一种学者的探究天性,他很想亲自测试一下,哪些提问会触发限制,哪些不会?是否有可能系统化理论化?好在那训练有素的人性提醒他,亚伯特并非满足他好奇心的实验案例,所以他不再继续侵犯他的隐私,只是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么?”“您有想去的地方么?”“就这么走走?”商略有点局促。他事先大略看了看游玩攻略,但只记得晚七点的时候舞会开始进场,其他则全无具体计划。“那我们就近坐魔法小火车?”“好的。”眼看亚伯特云淡风轻地接过了控制权,他立即松了口气。你总得去争去抢!爷爷的叮嘱像风一样刮过耳边,他讪笑了一下,然后继续选择犯懒。排了没一会队,深红色火车就在隆隆的汽笛声中驶进站台,名不虚传的小,简直像一列烟盒。商略先钻进敞篷车厢,立马担心亚伯特没地可坐,但紧接着亚伯特就像一切流体做成的猫科动物那样,以不可思议的轻巧挤了过来。商略竭力忽视他们紧挨着的大腿,为此突然讲起了趣味小知识。“你知道么?夏日狂欢节肇始于七世纪王公贵族的群交风俗,尽管当时的上流雄虫渴望追求性刺激,但碍于固定的社交圈层,最终选择以蒙面的方式隐藏身份。另外据说这种匿名交配行为可以增加……”火车慢慢启动,周围很嘈杂,车头烟囱喷吐出白色的蒸汽云,带动车轮的连杆咔哒转个不停,后座小朋友正在兴奋地大呼小叫。这一切本不该影响五感特化的S级雌虫听清他讲的话,但亚伯特仍然弯腰低头。他凑得太近了,商略看到他眼里强忍的笑意,突然磕磕巴巴起来。“说这些没意思……”商略仓促道,扭头望向车外。从小到大的社交经历难道还没教会他自说自话有多讨嫌么?怪胎、书呆、神经病……刺耳的指责声仍在耳边回响,他不希望亚伯特也这么看他。他们很快顺着下坡驶进一个微缩矿道,眼前骤暗,又摇曳起一簇簇火把,照亮斑驳的石壁。“我喜欢听您讲话。”亚伯特轻柔道,“请告诉我更多您感兴趣的事吧。”尽管怀疑那只是不走心的奉承,商略还是忍不住讲起了两百年前发生在埃沙洲的隧道战。叛军在大地之下凿出四通八达的网道,第五军先是投放毒气,又填土试图活埋……“哇——!”后座小孩被他吓哭了,“爸爸救我,我不想死在这儿!!!”“……”商略果断闭嘴。他错了,他不该在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谈论战争和死亡。隧道很短,经行黑暗后,撞入眼帘的是姹紫嫣红的玻璃花园,花海在耀目阳光中隐去阴影,呈现纯然的高饱和度色彩,无数花瓣被列车进站时的大风卷起,纷舞于蓝天,确如梦幻国度。他下意识看向亚伯特,发现亚伯特也在看他。他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不明白亚伯特为什么看他而不是看风景。他却不去想,自己刚才又为何看亚伯特。“大蓝闪蝶。”商略指着一只惊飞的蝴蝶,平平地说道,趁机挪开视线,“这个是凤蝶,那个是帝王蝶……”“那个透明的是什么啊叔……唔嗯!”后座小孩还没喊完就被他爸爸捂住嘴摁倒了,然后那个雌虫畏怯地冲亚伯特笑了笑。“玫瑰水晶蝴蝶。”商略随口答道,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兴奋,因为见到了稀有品种。“居然有皇娥阴阳蝶,我连标本都收不到,只在百科全书上见过。你看,一直停在那儿的,它们是雌雄嵌合体,根本飞不起来。”在塞勒涅星基地,他拥有一个模拟热带蝴蝶谷的生态室,另有一间存放了两千多种标本的仓库。过去他对此只若寻常,甚至还被哈维圣子讥笑为“乡下穷佬,有钱都不会花”。尽管商略并不认同“越贵越好、越大越好”的价值体系,但直到步入广义的社会,他才发觉自己曾经满足爱好的方式已算得上穷奢极欲。火车很快到站,他们下了车,冲着旋转木马的红蓝条纹顶篷走去。太阳越升越高,又是一个酷暑天,小山般的白云堆涌于天边,起不到一点遮蔽作用,热浪炙烤着每个胆敢出门的生物。商略仅着一件单衫就已微汗,他尴尬地想,这么一个大热天还把他叫出来,真是失策。好在身边的亚伯特一直气定神闲,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们走到中心广场,广场已被彩灯、鲜花与旗帜装饰一新,只等入夜时召开舞会。游客们在这里汇流,来来往往摩肩接踵,喷泉池边坐满了虫族,法杖、披风、盔甲和摄影器材堆了满地,小孩更是直接跳进池里打闹。商略没话找话,“以前来过游乐园么?”“这是第一次。”亚伯特回答,仿佛从虚空中抓出了一个香草冰淇淋,递给商略。“我记得塞勒涅星也有牛乐园。“商略一口咬掉冰淇淋塔顶,方才想起忘了问亚伯特要不要也来一口。从孩提时代就习惯了唯我独尊,他并未养成分享的习惯,尽管后天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还是容易疏忽。他犹豫地抬起手臂,“尝尝看?”亚伯特难得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很斯文地抿了一小口。